清明的竹箦镇
条评论竹箦镇是常州溧阳的一个小乡镇,你大可以想象它和任何华东小镇相仿——几条很快就能遍历的主干道路;几个拐角和布局熟悉的街区;自建的三四层小楼,菜场、超市、饭店、服装店、理发店;几乎所有人认识所有人;近几年新修的漂亮公路,中间是彩虹色的线。一条小河穿过镇中心,“竹箦”的名字取自连接两岸的竹箦桥,儿时的我爸、叔叔和大伯在这里拍过一张合影,照片里的我爸站在前面,皱着眉头,像一只瘦猴。
一百多年前的某一天,我的太太爷爷从高邮逃荒于此,他做过饭店烧火的伙计,养过兔子,我爷爷小时候和他睡一张床,给他捂脚。如今他在油菜花田中一方矮矮的坟墓,碑是多年前刻的,这两年二爷爷按着时兴的样式,在墓碑后面他修了一栋小小的房子。我蹲在墓碑前看,他有一个相当风雅的名字,但他并不认字。
我的太爷爷、太奶奶是裁缝。他们生了七个孩子,三个夭折了,剩下四个都是忠厚孝顺的性格,因此他们度过了幸福的晚年。现在他们合葬在太太爷爷的墓旁边几步,碑是我出生那年立的,因此最后有我的名字;我弟弟比我晚生五年,就没有他的。
他们存活的四个孩子里,有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也有一方黑白的老照片,照片里四个瘦瘦的孩子,炯炯的四双大眼睛。女孩二年级就辍学了,在店里做帮工,三个男孩都上了高中。最大的那个是我爷爷,考上了大学,他只上了一年课,第二年就是文革,剩下的大学生活坐着火车到处串连,毕业后和同是老乡的我奶奶定了终身。毕业以后他们被分配到湖北江汉,后来为了我爸上学回到扬州。那个女孩,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嫁给了邻居当兵的儿子,定居在南京。现在周末她老给我打电话:小豆豆,要不要来我家吃饭?另外两个男孩因为文革没法高考,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大的那个去了农村,小的那个去了林场。在林场,聪明漂亮的城里姑娘在一群虚头巴脑的追求者中看中了忠厚踏实的小爷爷,成为了我的小奶奶。
小爷爷几年前得癌症去世了。我记得高中去医院看他时他已经很瘦,胳膊皮包骨头,肤色很黄,我猜他很痛苦,但他还冲我们笑着。我还记得关于他的二三事——他是很热情活络的性格,总是在开玩笑,用溧阳普通话叫我“小豆豆”,我很喜欢他。他会做很好吃的肉丸子,回老家的时候我们去他家吃饭,木制的圆桌上红色的塑料布,我不喜欢吃卤蛋,但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吃肉丸子。他快去世的时候,二奶奶果断打了车,把他带到他们从小长大的祖屋。老家的习俗是,人最好在出生的房子里去世。他的新坟紧紧靠着他爸妈的墓。墓碑上他的名字是描红的,小奶奶的名字还没有。他刚去世那年清明,叔叔烧了几套衣服给他,我总记得燃烧中的涤纶运动裤,在火光中诡谲地皱缩起来。
祖屋是老街和河岸之间一栋青砖黛瓦的、窄窄的房子。其实里面只有一间屋,下面是他们当年的裁缝铺子,上面低矮地隔出一层,通过架着的竹梯爬上去,晚上一家人都在上面睡觉。奶奶生大伯的时候在这里坐月子,小爷爷小奶奶在这里结婚,七八十年代的暑假,大伯、我爸、叔叔等小孩在这里乱七八糟地长大。我第一次来应该是初中,站在已经废弃、灰尘飘飞的房屋中央,不知为什么生出一种异常的熟悉感。我想象这里是热闹的,小孩在门堂里跑来跑去,女人在这里唠家常,缝纫机一路辗过的哒哒哒哒的声音,铁腥味的大剪刀明晃锃亮。这种想象如此真实,真实得像记忆。这次又去,由于没带钥匙只在窗外面看了看——二爷爷把房间重新粉刷好了,上面的平台拆掉了。祖屋又变成了一个崭新的空壳。
清明的三天,我们在下梅村、竹箦镇和溧阳县城里转来转去。去了油菜花田间的墓;去了二爷爷在镇子里的房子;去了大舅爷农村的房子;去了小奶奶在县城租的房子(小爷爷去世以后她没法一个人呆在他们的房子里,总觉得难过);去了大婶在城郊的小别墅(他们家有一只很肥的小猫咪);去了姐姐家的小高层;去赶了集,农村的老人说很有意思,但去了发现也只有小吃、神神叨叨的小玩意、二元店产品,和套圈、打枪等简陋的娱乐设施(套圈的奖品小鸭子);去了好几个馆子吃饭,不得不说溧阳菜的土菜真的很好吃;也去了几个景点玩。溧阳很小,我爸、我伯和小叔叔的车开过来又开过去,一会就到了。
我想爷爷奶奶是快乐的,他们的溧阳话已经不太熟练,总是动不动蹦出普通话的词语。十八岁他们离开家乡,后来除了探亲没有回来长住过。他们和兄弟姐妹聊了又聊,聊家长里短,聊子女孙辈,聊已逝的父母,又聊到自己少年时。爸爸妈妈和这里的亲戚来往不多,或许是他们是聋哑人的缘故,我爸无论到哪只做三件事:玩手机、点头呆笑、掏出他的佳能给大家拍照。我想我也许也是快乐的。小学的评价手册要填籍贯,爷爷教我写“溧阳”。我想我对这最有老家的感觉,虽然我不会讲溧阳话,并不在这长大,和这里的亲戚也没有那么相熟,但是这里有田野和盖在土地上的房子。我也不会讲扬州话,因此说“我是扬州人”的时候总有点缺乏底气。等我老了该把老家定义在哪呢?我总觉得定义在城市里的一个公寓有种荒谬感。老家应该是一个鲁棒的自动运行的系统,你的许多亲人在这里联系、生活,十年是这样,五十年也是这样。而扬州的小公寓五十年后又会怎么样呢?
回程的路上,爷爷跟我说他很开心,因为定下来一件终身大事。他们想葬在祖坟旁边,扫墓的时候看好了地方,二爷爷说把那边砌个墙先给围起来。爷爷说,一方面想葬在老家,葬在他们爸爸妈妈身边,这叫叶落归根;另一方面这样清明的时候大家一起回去扫墓,还能多聚一下,多联络才有感情,要么就容易疏远了。我恍惚了一会,觉得死亡好像和活着时的许多大小事一样平常。现世是颠簸的公交车,有人上也有人下,有人争吵也有人接吻,不知道开往哪个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祭扫的时候,我把纸钱和元宝扔向火堆,火焰和烟随着风四向飘,我的眼睛总被熏得滚烫酸湿。我想现在的纸钱面额动不动几千万几个亿,阴间的通货膨胀不知道要多严重;我也开始在心里跟老祖宗讲话,希望他们在那里好,也保佑我们在这里好。此时我觉得死亡是荒唐和未可知的,但好像没有那么可怕。我记得小时候超级怕鬼,但如果鬼是老是笑呵呵的小爷爷变的,那其实也还好。如果可以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靠那么近,变成一方小小的坟墓也没有那么要命。
从溧阳回来,我跟朋友说:等我死了,我想把我的一半骨灰埋在溧阳,油菜花田中,家人身边;另一半到处扬了,扬到山峰和大海里;再留一点,做成一个天蓝色的漂亮戒指,送给我最喜欢的那个孙女。
我朋友说:这也太tm吓人了,你孙女真的会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