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辱的常人——评《地下室手记》
友邻建议我先看后一篇《雨雪霏霏》再看《地下室》,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这两篇是密不可分的,类似于概念与举例,直接看前一篇也许对我来说有些抽象,但是先看后一篇再看前一篇对我来说正正好。
我想贯穿这本书的一个线索是“受辱”。《地下室》中第三节描述了一只在地下室的、总是觉得受了侮辱的“耗子”;《雨雪霏霏》的故事高潮于一场对主人公来说充满嘲讽、轻蔑、侮辱,让主人公大大出丑的聚会。主人公绝非一个迟钝大条的人,他具有强烈的意识,清晰甚至过度地感受到世界对他的侮辱。受辱让他满腔怨愤、渴望报复、自我轻贱、歇斯底里,同时受辱中微妙的心理变化让他轻视、憎恶所有人,甚至扭曲地产生了享受屈辱的情感。受辱是他与社会交互的方式,受辱体现了他的人格,也塑造了他的人格。
尽管陀氏笔下的主人公形象卑劣,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主人公绝非一个恶人。(我爱慕虚荣、寻花问柳,我恨所有人,但我还是一个好男孩。笑。)两篇文章都是第一人称叙述,完美铺陈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轨迹。主人公一开始总是一边强调自己有多么不堪,一边自恋于自己思想的智慧,尽管他反复地强调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他的本质是不坏的,是可怜的;接下来他总是受到什么屈辱,或者回想到自己受到什么屈辱,然后瞬间歇斯底里,产生报复或者自我伤害的念头,但也始终没有付诸实践。受辱让他的思想和行为异化了,他做出许多过激的举动来回应反击侮辱他的人,却显得无力可笑,让他再次受辱(比如说那场尴尬的聚会,他发表了旁人看来不知所云的自白,又要与西蒙诺夫决斗);最后他把无处释放的愤懑倾倒在更弱小的小人物身上,他对妓女丽萨说那么多的话,为了让她看到自己命运的可悲,为了让她痛哭流涕,为了侮辱她同时抬高自己。受辱让他的人格病态了,他成为社会眼中的小丑、狂人、多余的人。
为什么主人公会受辱?在《雨雪霏霏》中,主要记叙的受辱有两次,第一次是一个目中无人、走路横冲直撞的军官,主人公敏感地发现每次他们相遇都是自己让路,这让他感觉到屈辱。于是他专门买了新的栽绒领和手套,到大街上与那个军官擦肩而过,一点没有避让,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回。第二次是他去找多年未联系的老同学,正好遇见几位老同学要给另一个他高中恨的、如今成为军官的老同学聚餐送行,主人公是这么描述的,“他们把我看成了一只最普通的苍蝇”。他也参加了那场聚餐,因为被告诉了错的时间提前到了一个小时,发现这些自己看不上的人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后,他疯狂输出大喷兹韦尔科夫先生,为了表示轻蔑一个人在包间里踱了三小时的步,神经质地道歉又要求决斗。主人公认为自己受辱的原因是,“因为我仕途失意,因为我太不修边幅了,穷得邋邋遢遢,等等”。
主人公受辱,并不是因为他品行不端,而是因为他地位低下又不会谄媚,因为他举止怪异而不合群,因为他在社交工作上都显得多余,面对侮辱,他气急败坏又无力还手,因此侮辱他成为了一种安全的逗乐。主人公并非个例,他甚至成为了(彼时俄国)社会中的一个典型,“是俄国‘多余人’的一个变种”,受辱的人在社会中不占少数。
为什么主人公会总是觉得受了侮辱?主人公的自我意识强烈,自我评价很高,自尊心强,同时他是“虚荣”的,他的自我评价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人的评价。主人公陷入了“受辱——试图摆脱受辱处境——因此更加受辱并感受到侮辱”的恶性循坏,并因此感到持续的痛苦。主人公看清他人的谄媚、愚蠢与虚伪,他恨着这些人,但正是这些人在官场上获得成功,而他自己这样“思想发达”的高尚的人却始终潦倒,他并不知道这背后真正的缘故并感到不平。另外一方面,他嫉妒这些人的得意,尽管思维上鄙视,但行为上却不自觉地趋同,他与自己所憎恶的同流合污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逃离受辱的处境。
受辱的常人,这是我眼中的主人公。受辱不像受难那样有悲剧英雄的意味,受辱是漫长的啮咬,在贬低中让人格扭曲变形。陀氏完全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了。
再补一个对装帧的评价:
谢谢借书的友邻。这本书的装帧太漂亮了,拿到手时真的被惊艳到了。一本瘦瘦的小书,很有质感的黑色皮面,小图中的白色线纸是真的纸质,正面正中有压印的陀氏签名。前后的环衬是正红的,扉页和最后一页都是蓝色的画,全书的字是深蓝色的,书口是华丽的橘红色。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后仰)
刚看完《雨雪霏霏》时写的短广播:
看陀氏《雨雪霏霏》,这回没有代入感。主人公愤世嫉俗、歇斯底里、狂戾又自卑。他憎恶世界又被世界憎恶,嘲笑人群又被人群嘲笑,不断地攻击又不断地被伤害。他观察敏锐,情绪突变,思维偏激,极度理想化又完全囿于现实细节,他视角中世界与自我赤裸又伪善、扭曲而真实。起初报着轻视嘲讽的态度看主人公,后来又不禁动容而理解了。渐渐感受到,一定程度上他是我厌恶的人,一定程度上他也是我,一定程度上我崇拜他——至少他始终是充沛的,他从不麻木,他用尽全力去憎恨,他对内心完全坦诚真实。一定程度上他是许多人。我们都是这样挣扎着、旁观着、扮演着的,都是这样狂热着、堕落着、彷徨着的,都是这样反抗着、失败着、无奈着的。这是我们与社会与人群交互的方式——我们看清世界的丑陋,但我们犯贱地接近它,我们不由自主地被它完全裹挟,挣脱的姿态多少可笑;我们暗中嘲笑局中小丑一样认真扮演的人们,我们故作清高不屑一顾,但是又羡慕财富、地位,心中悄悄地攀比,互相攻击伤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