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长得和别人不一样——乖乖的眼睛分得很开,这让她看起来有一种恍惚的神情;但是乖乖和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下午,奶奶带我到乒乓球室打乒乓球,乖乖的妈妈也在,带着乖乖。乖乖不会打乒乓球,我也不会,所以我们追着白色黄色的小球乱跑。一次乖乖对我说:“乖乖,豆豆,乖豆!”说完她就笑了,笑倒在我的怀里,笑着抱住了我。

乖乖比我大,而且大好多——从身高上就能看出来,乖乖的个子都快赶上奶奶了;乖乖妈妈也不年轻。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把乖乖当做妹妹,尽管在我很小的时候,乖乖就能像大人一样抱住我。当发觉乖乖是个大人的时候,我十分震惊——这一下摒除了乖乖的行为的合理性,乖乖和其他大人不一样。其他大人夸我漂亮,但是用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对我说话;乖乖只夸我漂亮。乖乖做事并不成熟,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上小学以后,我不再天天去乒乓球室报道。二年级我开始学打乒乓球,以后去乒乓球室的时候,我就是站在台边的、会打乒乓球的人了。乖乖帮我们捡球。一天我和我的新朋友在小区里玩,遇到在散步的乖乖和乖乖妈妈。乖乖远远地对我喊:“豆豆!豆豆!”我小声地回应乖乖。我的朋友问我:”那个是谁?“我从他们的口气里听出了多余的好奇,小学生说话的腔调,句尾飘地扬上去。乖乖一直在喊我。我什么也不说,从矮墙上跳下去,跑到另一条路上。我的朋友追着我问:”那是谁呀?“

我感到尴尬。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乖乖和我不一样。我从幼儿园上到小学,但乖乖只是每天和妈妈一起散步、去乒乓球室。乖乖也许比我笨好多。同时我觉得愧疚,因为乖乖也算我的一个朋友,这样做是对朋友的不尊重。

我避着乖乖。远远地看到乖乖时,我立马走向另一条路,从来不和她问好。但是乖乖难免会看见我。奇怪的是,乖乖也不再和我问好了。之前,乖乖会老远就会热情地叫着我的名字,笑着和我聊天,乖乖看起来没有心思也没有烦恼。之后乖乖再也不和我问好了。

上初中之后,我不再日日在小区里流窜,小学的朋友也不再联系。一个周末,我在小区里撞见了乖乖。“乖乖。”我叫她,但她只是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快叫豆豆呀!”乖乖妈妈和她说。“豆豆。”于是她叫我。我和乖乖没有聊天,此后我一直感到愧疚。

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扬州中学,暑假去乒乓球室打球,乖乖也在。乖乖学会打乒乓球了,和她妈妈一来一往,小球跳得又慢又高。“扬州中学?”乖乖妈妈说,夸我有本事。“扬州中学?”乖乖夸张地学着她妈妈的语气,只是吐字有点不清楚。“豆豆要去上高中啦!真棒!”乖乖笑着看我,一遍一遍地对我竖大拇指。我也夸乖乖学会打乒乓球了。”她这还不行,“乖乖妈妈说,”还没学会发球。“每次乖乖把球举高,一松手球就弹跳起来,她就顺势把球推到另一边去。

我考上了国立中央大学,暑假去乒乓球室打球,乖乖还是在。“国立中央大学?了不起!”乖乖妈妈说。“了不起!”乖乖模仿着她妈妈,“小豆豆要去上大学了。”“去南京上大学!厉害不?”乖乖只羡慕地看着我。乖乖还是没有学会发球,照着老样子把球推过去。我和奶奶打球的时候,乖乖帮着拍照片、捡球。我和乖乖并排坐在靠墙的凳子上,我看着乖乖,乖乖也看着我。“嘿嘿!”乖乖冲我傻笑,我也冲她笑。

打完球我们一起走出了乒乓球室。下楼梯的时候乖乖扶着奶奶,奶奶对我说:“你看看人家乖乖,知道扶着我,你就啥也不做。”我以为乖乖会发出声音炫耀的,但是她没有。在路口,乖乖和她妈妈右拐,我和奶奶左拐。乖乖还是天天陪着妈妈散步、打乒乓球。

奶奶跟我讲乖乖的事。乖乖之前去福利厂上班,但乖乖上班还需要另外有人专门看着她,不划算,所以后来就没有继续上班。乖乖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孩子,一直和妈妈一起生活。乖乖会给奶奶发语音,乖乖的微信头像是在瘦西湖拍的照片——乖乖穿着花裙子,摆着姿势对镜头笑。关于乖乖爸爸,奶奶说他大男子主义,所以家务啦、买菜啦、做饭啦、打扫卫生啦、带乖乖啦一概不管,都是乖乖妈妈干。乖乖是独生女。乖乖四十多岁了。

后来我去上大学,放假才会回家。暑假里我天天睡懒觉,但奶奶每天一大早就去打乒乓球。昨天,奶奶说:“你答应我去打球的,暑假过了一半了,一次都没去过。”于是我答应奶奶第二天去打球。我起了个大早,但赖了很久的床,清醒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奶奶没有叫我,因为疫情,乒乓球室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