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他侧躺在床上,大脑向下的一端慢慢陷进无意识的枕头里。“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眼皮合上了,里面的内容滑入黑暗,黑暗,黑暗的尽头是暗红的细胞。远处是鸟的叫声,这是他记住的最后一件事——他想象一只黑色的鸟耸着肩膀站在树的顶端,尖锐的喙大张朝天,发出一连串嗑嗒嗑嗒的声音。他甚至能看到波——无尽的同心圆,毫无阻拦地向外散去,在悄然无息的夜里。

他睡着了吗?意识渐渐松弛了,凉席凸起处的触感不再清晰,他滑入现实的另一端。梦……梦……“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他睡着了吗?”……这些询问的声音也逐渐沉下去了。井井有条的空间,不过辨不出大小,亦辨不出黑白。“所以呢?”“所以呢?”“所以呢?”“所以呢?”……然后是一阵阵柔软的吟叹,提起来,丢下去,在丝质的白烟里起起伏伏。在这里只有他自己了。

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睁开眼,是母亲。“啊?”母亲是下蹙的一对眉毛。母亲……母亲的眼睛最为好看,忧愁地,母亲的皮肤很细腻,她一直记得搽香。他试图构想出母亲的样子,但在这里似乎不允许这样的深度,他一下子坠回原来的地方,很恍惚地。“妈!妈!”他对母亲叫道。他不可救药地跌下去了,伸手抓不到母亲的臂。母亲只是下蹙的看向他的一对眉毛,然后什么都没有。“回家,你爸快不行了!”但是他跌下去了,跌下去,跌下去,跌……整个青少年时代他飞快地长个子,十四岁那年反超了母亲。现在母亲比他矮一个头,但是在梦里,母亲永远是在俯看他。

熟悉的街区。他骑着电瓶车骑进高三四班,从后门冲进去,s对他说:“你来找啥?”,s站在他面前,s朝他走来。他一直很记得刷了深红色油漆的老式玻璃窗子。“爸……爸……”他来找什么,他是来找什么的吧!他一定是……笔尖钝钝的2B铅笔,雪白的弧度均匀的橡皮(细长的黑色橡皮屑),笔记本,一本又一本,上面是他的随笔和数学错题。“嗯……”他对s说;“……”s对他说;“……”他对s说。到处都是笑声。他拿起一本透明封面的A4笔记本,又无力地放下了。“你要来吗?”s笑着对他说,他糊里糊涂地往那边走,两边都是有些熟悉的、和善的、对他笑着的脸。欢快的音乐。他们拥向他,把他抛起来。

他真的好快乐。那是带着一些困乏的快乐,疲软的快乐,真正的快乐,那简直是快乐的概念本身。到处都是笑声,到处都是和善的脸,此时他心中除了快乐毫无挂念。他的快乐被大家高高抛起,又牢牢接住,一次又一次,下面传来打击乐的声音,不过一切都有些模糊。大家笑着把他放下来,然后又是一阵笑声,他嘴角挂着笑意往前走,房间似乎大到没有尽头。击打的乐器原来是猪圈的食槽,他突然意识到热腾腾的地方同样臭烘烘的,食槽里满满地装着食物糊糊,他一下子惶惑了。“诶!”后面传来声音,“诶!”“诶!”“诶!”“诶!”“诶,你!”“你!”“你!”“你!”“你!”他们都在叫他;呼唤变形成尖叫,他向前狂奔。

先是方形的空间,然后变成电梯,然后旁边有一个女孩,他们在556层,要向下开到一楼。“待会门开了会站着两个人,你干掉右边那个,我负责左边。”女孩对他说,调试着自己的武器。“好。”他很信任地对女孩说,好像他们是很熟悉的并肩作战的朋友。在234层,他们得知不只有两个人。“总有一个人要活着出去,对不对?”女孩对他说,“我负责他们所有人,你跑,你快跑。”他接受了女孩的安排。电梯门在一楼打开,皇后冲着他俩狞笑,黑压压的人群挤进来,他排开人群向外狂奔。

狂奔,狂奔,狂奔。他被从后面扑倒,然后被抓着后颈拎起来。“真以为你能跑掉?”那人对他说,皇后一头金发身穿铠甲,在旁边冲他笑。他被拎到空中,低头朝下看,松手了,他噤了声。啪!像水滴在地上炸开。

视野变得很广阔,贴着地面飞快的拉远,庶民、大臣、早逝的国王、王子、公主,他们的脸和神情。接着俯瞰着向上拉。

黑暗。你知道城市的夜空是猩红色的吧?总之不会完全暗下去,带着红色调。闭眼时看到的黑暗也是这样的,红色是因为眼皮不是完全遮光。拿强光手电筒照手指尖,就会是通明的橘红色。

“他还睡着吧?”“他还睡着吧?”“他还睡着吧?”“他还睡着吧?”……“嗯……”他含糊不清地回答道。“那就好。”然后是一段沉默。这句“那就好”让他感觉到一丝安全感,他在恐惧中攥紧这一丝安全感,陷入梦乡更深一点。初二二班的教室,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手上抓着晨光的笔。老师在台前讲课,前排的h回头,他们的目光对上了(这一瞬间十分安静),然后h的头掉下来,脖子那里有很整齐的切面,切面开始喷血。所有人陷入隆隆的混乱中。他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慌乱中平躺在凳子上,别人的血喷得到处都是。

他站起来,教室里是肉块和血液汩汩往外流的声音,除此以外是沉默。z是唯一活着的人,他的一只脚被整齐地切掉了,因为z坐在他前面几排,没有那么长的反应时间。“止血!止血……”他对z说,白色的校服很快映红了。“我没事了。”z对他说。于是他跑到外面,楼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梦里他还记得h的二三事。丧尸病毒爆发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找到h在润园租的房子,h开门让他进来了。过了几天h要出门,“你不能出去,外面很危险的!”他对h说,但是h还是出去了,h太想打篮球。他没有哭或者做任何事,悲伤在身体里面涨着他的喉咙,他浑身无力,胸口绞着疼。他愚蠢地朝着楼下叫h的名字。小时候他的玩伴总是在楼下叫他的名字,“哎!”他这么答应着,搬着小凳子站在阳台窗口看向他的玩伴。他愧疚地对h说,“我亲了她。”h抬眼看向他,他接着说:“我不应该的……”但是h把他抱住了,h的拥抱那么大。

父亲,父亲……这次是铺天盖地的白色,这次母亲只是一双忧愁的责备的眼睛。告别父亲、纪念父亲,可是父亲什么都不说,父亲看向他,他是天底下最大的逆子。他真的很无力,大脑里隆隆作响,他回想到被抛起的感觉,他在外面玩疯了。

父亲,父亲,许许多多的父亲,脑海里电闪雷鸣,回家,回家!回家!回家!!母亲叫你回家,大雨下了又下,宿舍床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一下一下向下滴水。回家!父亲叫你回家,父亲叫母亲叫你回家。没什么能够表达这些,他被撕离了。家曾经是一切发生的地方——周末的大家庭聚餐,无数次不懂事的争吵,客厅沙发上的聊天,巧手的妈手工给沙发做了罩子。家现在和他的情绪断裂了,他在这里起床,荒度一天,睡觉,但是他知道家很小,这是他之前不知道的。十四岁,他把自己锁到小房间里,父亲在房间外暴怒地砸门,他的暴怒也在积蓄……但是现在父亲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说,父亲只是看向他,父亲看着他,父亲凝视着他。他错过了太多事情,他简直在外面玩疯了。

黑暗。“他快醒了。”“他快醒了?”“他快醒了!”“他快醒了。”“他快醒了。”……他从梦里哭着醒过来,枕头上全是泪水。他大喘着气翻过身平躺,泪水顺着眼角不断地向下滑,心口一阵一阵剧烈的绞痛。梦……只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

天花板一点点亮起来,晨鸟的啼鸣清脆婉转,无论如何都是美好的意思。他还是止不住哭泣。从小他们教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的,但是眼泪止不住。又一个早晨到来了,枕巾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