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饮食
我逐渐觉得,吃饭是一种非常烦人的事情——一方面你不想吃饭,另一方面不吃饭会饿——这点是我之前不知道的,但在大学几次不吃饭的经历中,我领悟到这个事实。k对我的看法大为震惊,他一直给吃饭很高的优先级。“为什么会这么想?”k问我,随后得出了原来是食堂的饭太过难吃的结论。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我设想我一次普通的吃饭经历:十二点零二分,我走出教室,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向四五六食堂。我会去人最少的四食堂,排在人最少的“美味珍馐”窗口前。至于为什么人很少,只能怪“美味珍馐”窗口的饭菜并不是那么的美味珍馐。在一番等待后我点到我的菜,往往是一荤一素,荤的往往是油炸食品,这只是因为其他非油炸的荤菜看着更让人忧愁。然后我端着我橘红色的餐盘走向座位,这时大概率没有空座位了,所以我要和人拼桌。我会避开情侣,但避不开情侣中一位还没来另一位坐着的情况。我吃一口素菜——啊,是冷的;再吃一口荤菜——啊,也是冷的,这奠定了我这一次进食的感情基调,干,我为什么没有一顿热饭吃呢。和我拼桌的人,有时是看手机把食物往嘴里送的一个人,有时是不断开始尴尬交流的两个人。我会不得已旁听他们的交流——大概率是很生疏的交流。有一次是一对室友坐在我旁边,其中的一位不知为何有着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一直在若有若无地吹嘘自己的人际关系和学术成就,另一位听着卑微多了,只不过附和地自损并夸她。这样的交流有点pua的意味,让我的进食分外地窒息。
而我在干什么呢?一半的概率我只是在抓紧吃饭,我把索然无味的冷饭冷菜往嘴里塞,一种悲惨的涩味黏在舌头上。我把头埋在餐盘里,不熟练地使用筷子夹起凉透的土豆丝或者青菜或者西红柿或者充满淀粉的鸡排。另外一半的概率我同时在玩手机,有时候我在回复k的消息,但一般也没有那么多的消息好回,更大概率地,我开始一次注定失败的微信读书活动,或者直接妥协地刷起一点意思和必要都没有的乱七八糟玩意。这时候我的注意力不再在饭菜上了,我只需凭借肌肉记忆把食物运送到嘴里然后咀嚼吞咽,我从悲凉的饭菜中超脱——虽然超脱进的是一个也不咋地的世界。我就这样鲁莽地吃完饭,把盘子放到倒菜的地方(幸好我不太剩菜,否则我会觉得吃饭是一种更加鲁莽的行为),然后打着伞晃到宿舍(最近南京太经常下雨了!)。我更喜欢睡觉,我把床整得漂漂亮亮,睡觉让我感到有人的尊严。
我总觉得失去了进食的尊严,吃饭有时不得不只是为了生存的必要,而失去了它许多附加的含义。周一是满课日,下午最后一节课六点下,晚课六点半上,且中午要训练,加之我早上根本醒不来,所以这一天我不会认真吃一顿饭。有一次周一下午的课提前下课了,于是我到中超排了长队买了煎饼果子,晃着塑料袋到晚课的教室外面吃。我在走廊遇到了上学期某节选修课的老师,于是我们聊起来——我一边吃煎饼果子一边讲话,嘴属实忙碌。老师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学生之前的关系都这么疏远了,他读书时同班同学经常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的,现在的人情味太淡了。我说,嗯,可能是大家都太忙了。老师说,总要让学生知道交流的重要性,总要让学生体会到朋友之间的人情味。我嘴里是煎饼果子,于是没有张嘴,只是说嗯,嗯。老师说,你晚饭就吃这个啊。我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上一节还有课,我周一一般都不吃晚饭的。我说,老师我也不是故意一边吃饭一边和你说话的,只不过下节课马上就要上了。老师一直用很慈善的、带些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趁老师没看我把剩下的煎饼果子全部塞到嘴里,趁他在看另外一边使劲咀嚼,却发现我咽不下去。于是我很狼狈地和老师道了别,一溜烟跑进洗手间。镜子里的我比想象中的狼狈得多,黑色的酱汁从嘴角慢慢流下,我连忙擦掉了,然后突然想哭。吃饭是那么狼狈、粗鲁、慌忙的事情,我一直不喜欢煎饼果子里面多余的、齁咸的、永远堆在一起的黑色酱汁,我也不喜欢自己飞快地、偷摸地往嘴里塞东西的样子,我不希望在和老师或者任何人讲话时吃东西,但我只不过想填一下被应付了一天的肚子而已。我也许太敏感了。老师人挺好的,课上得好,期末只有一篇不限字数的心得,还给我打了96分。
今天我路过汉风堂——学校里一家看起来不错而我没去过的餐厅,朝里张望,想看看他家究竟卖什么。一个窗口朝外,窗子里是木的桌椅,窗外是淅沥小雨,我想在这里吃饭应该很有诗意叭!然后我看到坐在里面的女孩子,低头盯着面前的装在精致盘子里的咖喱鸡排饭发呆,脸上是低落颓丧的神情,好像她对面前的咖喱鸡排饭有着非常疲倦而执着的厌烦。这种神情真的很少见,且特别能够引起人的共情。我一下理解了咖喱鸡排饭的意思。高中时我痴迷于咖喱鸡排饭,每次吃都会高兴半天,但上大学后我发现咖喱鸡排饭无处不在,一开始我很痴迷,但后来发现这不过是因为它非常好弄而且符合大众口味罢了,鸡排解冻以后扔进油锅里炸,咖喱应该是现成的吧,再加点豌豆、胡萝卜丁和土豆丁,刷一下就做好了,装到盘子里甩到你面前。你其实不太想吃咖喱鸡排饭,但也没有什么好选的,于是你敷衍地点了咖喱鸡排饭,做饭的人也很敷衍地做了咖喱鸡排饭。你很急做饭的人也很急,你吃一点就把盘子扔到那里走掉了。
我去取快递,路上一下联想到某个视频片段——画外音好像这么说,“你下定决心要健康饮食,午饭却还是点了12元的白菜炒饭”,画面是服务员把一碗白菜炒饭甩到桌上走了,小白领拿着筷子面对饭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还非常残忍地给那碗白菜炒饭一个特写——为数不多的白菜碎搅在饭里,饭真的很油,可以撇出一碗底油的那种。我瞬间产生了共情,上次看好像是高中,我其实没怎么看懂。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吃饭。周末有时候上午自习完,我起身出门——“啊!今天真是吃饭的好天气!”于是罕见地,我和k一起去代表我校仙林学生餐厅最高水平的九食,我会点一份番茄肥牛(永远是番茄肥牛!),番茄汤底没有番茄酱那种人造的味道,里面还有米粉。k有时会点瓦香鸡或者铁板饭,我们聊聊天吃完饭,然后出去转一圈,我和k穿得像海尔兄弟。我就会觉得很幸福。有时候去教工食堂吃饭,看到老师一边谈笑风生一面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吃饭,我就觉得“啊!我又会了!就应该是这样吃饭的!”当然教工食堂的饭很好吃,而且永远都是热的。
我小时候吃饭也不是这样的。午饭会比较简单,因为爸爸妈妈去上班了,但晚饭应该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父伯母我和弟弟都在的,而且是爷爷奶奶要先动筷子的,就和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一样。虽然我当时不太喜欢吃饭,但那时吃饭似乎是一个不紧不慢的既定的环节,宣告着夜晚的到来。现在只有爷爷奶奶两个人吃饭,我去上大学了,弟弟也大了。
我去品源吃饭,今天下雨,我莫名其妙不想去食堂。品源门口的人排到外面,卖饭的人嗓门很大态度很恶劣,学生拿着手机沉默着。“鳕鱼饭。”我说,虽然知道鳕鱼只是指油炸的鳕鱼饼。“你要啥?”那人又扯着嗓门问了我一遍,过了一会一个快餐盒重重地摔到我面前。我拿着我的鳕鱼饭回宿舍。里面的菜应该是料理包做的吧?好歹是热的。我也不知道我在怀念什么。我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公众号文章——为什么你出去总是吃火锅和烧烤?作者给出的解释是,因为火锅店和烧烤店越来越多,别的店越来越少了。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做传统中餐的成本太高了,你需要雇厨子,而再快手的厨子的一天最多做几桌子饭。我又想起某个采访,问一个外卖店家为什么不使用料理包,答曰,之前用了一阵,后来发现成本还是比自己做高许多。我猜饮食大概是摩登社会所妥协的不少事物中的一个,我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