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想再写作业了啊 (艹皿艹 )

我爸是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永久性享有背我书包特权的人类。高中的周末回校,我奶奶总是试图抢先背上我的书包下楼,而我总是在一番不太激烈的争斗后把书包抢回来。但偶尔地当我爸来接我,我就会很自然地把书包甩给我爸,而我爸会很自然地接过我的书包。然后我坐上我爸的小电摩回家。我飙车的爱好是和我爸继承的,我爸把电摩骑到最大速度,我们在夜晚的城市里漂移穿行,花十分钟走过我通常要骑二三十分钟自行车走过的路。

坐我爸的电摩车很爽,以致我对未来的展望里有一条是“晚上下班,坐在我先生的电摩后座飙车回家”。风快速地吹过来,我爸开电摩很稳,我在后座啥也不想晃我的腿子。我爸对我是溺爱地好,我想如果我从小跟他和我妈生活一定会被惯出一堆坏毛病来。高二有一天我和我爸都睡过了,我爸替我跟谢老师说我肚子疼,然后骑着他的电摩送我上学;我之前开玩笑发空间说“要是我爸天天给我买鸡排就好了”,于是我爸每天都给我买鸡排,直到我说不要再买为止。

小时候的我和我爸并不相熟,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对我爸总有一种陌生感。大概是小学以来我爸开始进入我的生活,每周末我去我爸家,我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朋友。我小时候不太懂事且顽皮,我爸一直耐着性子对我。有一次我给我爸写了一张小条子,内容是押ei音的在小学生中流行的恶俗打油诗,其中有一句是“祝你终身残废”,这是记忆中我爸唯一一次生我的气,我吓坏了,所以一直都记得。

对于他认准的事,我爸总是保持着倔强的气势。淘宝刚出现的时候我爸网购踩雷,于是无情差评,无论店家怎么给我爷爷的手机打电话说可以退款,无论我爷爷怎么劝我爸始终不改。这点我就比我爸差得多,给大学宿舍买的慢回弹床垫一整天都弹不回去,说白了就是塌陷了,我打了差评,店家打来电话说给补偿,我就立即听话地把图片删了。我爸发现有歧视残疾人的地方,一定据理力争抗争到底不罢休。

我爸显得很有钱。小学时的周末他总是带我和我妈去吃华莱士,一家比肯德基便宜一点的炸鸡汉堡快餐,当然当时我并不明白价格的事。我也并不是很想去,他和我妈对我还是相对陌生的。在家的话,我爸总是会做很多好的,荤的,我爸做菜很好吃。我一直以为我爸很有钱。初一的校车上我和我的发小聊天,我说我爸一个月工资多少钱,我发小的爸爸和我爸是一个单位,她说怎么可能呢,我爸挣得没你爸多,我爸是高工,你爸是普通工人,肯定是你爸虚报了。那个周末,我按照发小的描述跟我爸索要工资条,发现我爸挣得原来很不多,我的某种以为自己家里很有钱的飘飘然的感觉从此消失了。但是我爸愿意给我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爸还想给我买所有我的同学有但我没有的东西,尽管我也许不想要。

后来我发现了更多的细节,比如我妈非常期望周末的饭菜,因为我爸会为了我特别做很好的。我妈跟我抱怨,有一周我爸买了一圈冬瓜,就喝了一周的冬瓜汤。小学毕业我考上了扬州最好的树人初中,那是一个民办的学校,学费贵得离谱。收到录取信息的那个早上我奶奶带我去取钱,我说这么贵还要上啊,我奶奶说那当然,然后很豪爽地把钱取出来了,七千五百一学期,厚厚的一沓。我初中的学费都是我爸妈交的,按计算一年的学费是我爸半年的工资,但我爸妈掏出来了,啥都没说。树人的学费一直在涨,现在好像都要一万多了。

小时候我经常出去旅游,有时候我妈去,有一次我妈不去。我妈不去的那次我爸就学着扎辫子,临出发的时候按照我妈的指示在我头上练习。我妈可以编出很多花样、很好看的发型,但我爸尚不娴熟且我很不配合,所以去江西的照片我都顶着一头差强人意的凌乱发型,穿着我妈给买的小裙子,露出一些叛逆不情愿拍照的表情。去西安的回程大巴空调坏了,密封缺氧的车内升到四十多度,半夜高速公路禁行的时候我下车,服务区的空地上到处是知了,长相、叫声和扬州的都不一样。五年级我爸妈带我去北京,和我爸朋友一家,我们六个人住在一个双人标间里,妈妈带小孩睡在床上,爸爸把床垫抽出来睡在地上。宾馆的早餐是自助的,那时候扬州的自助早餐还很少,我爸和那个叔叔就吃了非常多非常多的鸡蛋。我实在不记得我玩得开不开心了,因为行程实在过于密集,天气又那么热,我还一直怀着小孩子被害妄想的紧张心理。在景山公园有买老北京冰棍的,一模一样的包装,有的买五毛有的买一块,我爸就请客买了五毛的,一点味道都没有,据说是淘米水做的。我很沮丧地边舔着冰棍边上山,突然树的遮蔽消失,我俯瞰了紫禁城。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

我对我爸的印象一度局限于此。我爸是个好男人,我的爸爸,我妈的先生,爷爷奶奶的儿子。上初中的时候我陷入了青少年时代的抑郁,在礼拜日深夜写不完作业的时候听着悲情的英文歌,觉得人生不值得一活,觉得没有人爱我,但即使在那时,我依然模糊地确定,我爸是爱我的。爷爷奶奶有什么事叫我爸,我爸一定会来,即使是在他们初学使用手机,每天有无数个奇怪问题的时候。我爸身体很好,不抽烟,很少喝酒,尽管很能喝,我就是像我爸挺能喝。大家庭聚会的时候,和我爸同辈的堂兄弟都说我爸是最年轻的。我爸是老虎,和谢老师同年同月的,谢老师有白头发我爸没有,我爸有腹肌谢老师没有。

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爸就是属于我的爸爸,但我逐渐发现我爸有许多不属于我的地方。先是跑马拉松,第一次是我小学的时候陪我跑的,后来我不跑了,但是我爸还是每年都要跑扬马。然后是骑自行车,我上学骑的就是我爸骑过很多比赛的那辆,一次我爸一天蹬了要有两百公里,回家以后都下不来车。再后来我爸迷恋上摄影,不顾我妈反对买了很贵的大相机,还学了一堆拍照和修图技巧,可惜在他最热衷的时候我非常讨厌拍照;后来他又整了一台小无人机。再后来我爸做了美团骑手,在一次小型车祸贴了几天膏药未见效后经我一再催促前往苏北医院,确诊脚踝骨折,从此金盆洗手。与此同时我爸拿到了驾照,通过一系列花言巧语劝说我妈借钱给他买车,在某天放学后,我看到一辆闪闪发光的屎绿色小轿车停在我家楼下,这辆完美符合我爸审美的小车让我无语凝噎。再后来我爸喜欢上钓鱼,他和他的朋友会去他的另外一个朋友家钓鱼,于是过量的鱼养在卫生间的蓝色塑料桶里。我爸一直很喜欢旅游,去年整个暑假他一直在做神秘的筹备,九月一送完我去上大学,我爸就开着屎绿色小轿车和他的朋友去了四川,在那里租了一辆性能更好的,沿川藏线一路玩了一个月。

高考完我去我爸单位拿奖学金,我爸开着他的那辆屎绿色的小轿车送我去,这次我第一次进我爸工作的厂。我爸在一条简陋的小流水线上做聚丙烯编织袋,噪声巨大。他穿着红色的工装,重复地做着我一上午就觉得腻烦的工作流程;而我穿着漂亮的蓝裙子站在旁边,像还没有触碰过生活的小公主。我是我爸那个厂这一届所有职工的小孩以及历史以来所有小孩中考得最好的,我爸领导家的女儿考了二本,那个领导一个劲夸我。于是好几个领导和这届高考的小孩还有家长还有开了个奖学金发放会,领导的发言到最后总会上升到“感谢公司”的层面上。我爸又听不到,但他这次没有抠手机,他伸手拿橘子吃,把核放在果皮上,在大家看向他的时候高兴地点头。我想我爸那一天是很骄傲的。

寒假回家后,和爷爷奶奶的谈话加入了“找对象”的新话题,毕竟他们认为这是高考后我的头等大事之一,我奶奶开始给我转发题为“不看后悔:满足这四个条件的男人才值得嫁”的文章。在他们很严肃的提问后,我说我要找一个像我爸一样的男人结婚,爷爷奶奶均无异议,表示十分赞同。我开始跟我爸妈套他们的恋爱往事,我妈说我爸是她的初恋,并举报我爸谈过两个女朋友。我爸一数,数出四个。爸妈结婚照上的他们是很年轻的,婚纱西装和中式礼服,我爸和照片上尚长得大致相同。在我爸小时候上学的照片上,我爸瘦瘦小小,系着红领巾,露出狡黠腼腆的笑容,是我奶奶口中那个聪明手巧的少年。

高考出分那天晚上我爸哭着抱住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觉得有三分莫名其妙。把我送到大学门口,我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又说不出来。我向来冷漠而缺乏感情,我定下的二零二零目标里有半句是“学会去爱”,我觉得也许是实现不了。去年十一月和K聊天,聊着聊着似乎就开窍了,然后就开始想家,想扬州,想我妈我爷爷奶奶,想我爸,尽管南京的生活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比扬州好,尽管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是想家。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手语打得很结巴,成年以后才懂事一点,但也什么都没回报他们。以前我不好意思和同学说我爸妈是聋哑人,确实有人因为这个恶意揣度我;在他们对我好的时候情感上漠然。我想象我爸第一次见到我,然后他不问原因不求回报地对我好,做一个爸爸。以前我总觉得我是缺爱的,但现在想来是我爸告诉我爱我的人应该怎样对我好,告诉我无论怎样我是值得的。我爸从来不跟我讲大道理。当别人夸我,我爸爸总是说是我自己学的。去年八月三十一号我爸请他朋友吃饭,说庆祝我考了好大学,一开始都没说这天是他生日。寒假跟我爸讲,以后出息了有钱了就给他买新车,虽然新车或者有钱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但是我爸还是很高兴。

我爸两三岁就听不见了,也不会说话,但是我爸会叫我小名。在快要开饭的时候,或者很多的时间地点里,不太标准地发音,叫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