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的文字……

张的笔法还是凄凉的况味。在第一段她写道,“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功夫……”从一开始就不让人抱一点童话式的希望,所以只会稍微收函着感情往下看。我始终知道他们是要分手的,但是也无法料到会这么惨,作家总是还有办法让你更深层地难受。把一本书看完再从头翻,就正好接上最先的一段,用时空贯穿的上帝视角俯瞰着人谈恋爱,情节亮亮堂堂地开敞着不作隐瞒,却又写得那么仔细,仔细到红宝石戒指上缠的咖啡色线头,我就会觉得很怅然。

我总觉得张的小说像随手写出来的,我猜想她不会在脑海外面列提纲,想象她写作时对着纸像对镜自赏。张对小说整体的节奏有一种天才般的把握,在快慢中有时也能看出一点她的性子来。她偏偏把一些很惨的事情写得很少,例如豫瑾结婚前夜曼桢的遭遇,却使它显得更惨。从某章开始她的结尾总是有这样的感觉——空气很冷,一连串惊板从脊椎最下一颗一颗骨节地往上敲,然后从人的身后两侧惊飞许多黑色的鸟。

张的文字。一方面是比喻,之前在日记里也感叹过了,后来边看着边感叹着。一方面是文字的意思,形,声。我觉得确切地表达出意思已经是难事。张爱玲偏爱那些字形和字音都漂亮的字,从她给人物起的名字看——曼桢、世钧、叔惠、翠芝,这些字从里面到外面都很缱绻。张爱玲的书很好看也好看在字形上,不认识字的人看着也觉得很服帖很舒服。然后是句子的节奏,就是很舒服,读起来也很通顺,琅琅的,一点也不拗口。

张的细节直中要害。张营造情境,声音、颜色、形状、温度。在她的指导下,想象力把人物身后的背景填得满满的。张擅长用细节来营造感觉,比如世钧父亲病榻旁油腻腻的炒面和世钧心中“异样的凄梗的感觉”,本来是很不相关的,但带来的感觉总是很强烈很真;比如“五香蘑菇豆干”的叫卖声,每次出现都带来不同的意味;比如在夫妻矛盾最激化的时候张往往会安排他们的小孩哭,这哭声有固定的作用,从纸页上泛出来。我总觉得某些时候张构造的是上蜡的红木家具那种厚重繁复带着漂亮花纹的情境,但它们本质还是冷色调的,很刻薄很尖锐很深的冷,直逼得人失去力气。

张写人。不吝惜讲最最好的地方。有时候把羞于开口的人性不费力气地都逼出来,然后搁在台面上袖手旁观。也不说些什么,但一贯刻薄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

张的论断。专断却有点真理的意味,用的是让人无法反驳的口吻。她说,“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压抑惯了,要她们不动声色,假装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情,并不感到困难。”她说,“一个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赡养,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一个人,既然不是明目张胆的,也就算是顾面子的了。”

总之我好喜欢。

二、婚姻

《半生缘》大概是一个关于婚姻的故事。我从这些婚姻中看出了许多悲哀,首先很少有谁和他们喜欢的人结婚了,而缘故总带着先来后到和没有讲破带来的误会;然后是大概率的婚后不幸,而缘故多是当时凑合的算盘还是打得太简单。

1

“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两步路,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世钧道:‘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的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曼桢噗哧一笑道:‘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分了。’世钧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曼桢笑道:‘金刚钻这样东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简直扎眼睛。’世钧道:‘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曼桢道:‘珠子又好像太没有色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世钧不禁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自己也嫌啰唆。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但是他现在却又想,也许他比他意想中较为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跟曼桢那么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

“曼桢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

2

“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惭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极了。怎么会忽然的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气味越来越浓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夫妻俩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来哄他。曼桢始终闭着眼睛不理他们。又听见鸿才问曼璐:‘昨天来的那个奶妈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验了又说是有沙眼。’”

“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的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不怕他不恋家了。”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从前因为她总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两年了,就连到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长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稀罕了,甚至于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看着是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他先还想着,至少她外场还不错,有她这样一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应酬,但是她现在简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们比起来,一点也不见得出色。她完全无意于修饰,脸色黄黄的,老是带着几分病容,装束也不入时,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神情。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鸿才真觉得愤恨。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无论吵得多厉害,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账,说她嫁给他本来不是自愿。”

“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譬如他擤鼻涕总是用一只手指揿住鼻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说是什么恶习惯。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她脸上马上起了一种憎恶的痉挛,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一皱。她没有法子制止自己。”\n“曼桢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她也并不是故作镇静。发现鸿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觉得怎样刺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对于他们整个的痛苦的关系只觉得彻骨的疲倦。”

3

“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惟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对你总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

“翠芝坐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向前望着,也不朝他看,但是仍旧凄然,而又很柔驯的神气。叔惠只管顺着她头发抚摸着,含笑望着她半晌,忽道:‘其实仪娃跟你的脾气有点像,不过她差远了,也不知道是我自已的年纪关系,心境不同了。’”

“两人看着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虚度之感。”

“在一片笑声中,翠芝却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

4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

“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怀抱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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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