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关于他的意识流
我开始回味一段对话,它从黑色中乍然蹦出——从一块碎片锋利的边缘开始。“笑面人。”他说。“什么?”我问。“笑面人。”他说。“我还以为你在说笑面虎。”我说。“那就笑面虎。”他说。四周弥散着快乐的空气,我的脚步离散。然后对话自然地进行下去,我的注意力没有一点在我正在过的马路上 。我的对话,他与我的距离,纵向的视线差和手腕到手腕的距离。
我继续咀嚼一段对话,它们全都碎了,锯齿状地撒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那个夜晚多么紧凑而光滑,我慢慢地抚摩它,感受那转瞬即逝的干燥和湿润,还有干燥与湿润之间巧妙的间隔。对话碎成词语在脑海中轰鸣,糟糕的交响曲,我还没有听过交响曲。“别晃!”教官说,“中指贴裤缝。”我就晃了一下,为了让手指贴在裤缝上。我的裤子太大了,皮带把布料箍出很多褶子,我的裤缝偏在后面。我的无名指和裤子粗糙的缝线按压、摩擦。
碎到只剩细节,拢不出一个大体,难以用编年体记叙,某月某日某时,这样讲述只会让事件在想象中重构,薄薄的白漆敷在原来的雕塑上,遮盖住宝贵的色彩,只留下原本就不重要的形式。我不想这样,永远不想。我的讲述经常带着调笑的意味,在我们快乐的大笑之后,事情就被永久性地弄乱了,这是一个老图书管理员的绝望。这些无法说明的细节在脑海中窥视着,它们超越时空的约束异口同声地发现我的丑陋,那些不假思索背后可怕的我自己也没有觉察出的深度,我一抖。“别晃!”教官说。天多么蓝,左边是梧桐叶子,右边是男生宿舍。而一切指出朦朦胧胧的他完全的可爱,和可爱背后无法深入的沟壑。还有轻轻的颤抖的瘙痒,从脚趾爬到肩膀,此时什么也没有着,但什么都有过,我就在潮湿的风里为了过去的某件小事颤抖着。直观印象后词语是我们发现个性的唯一工具,词语帮我们归类。我有时候发现人的面孔那么趋同,这时候我多么失望。教官最多不超过二十二岁,他的口令模糊不清,运用着几个快乐的词语,唱着跑调的歌。他脸上时常浮现出那种调皮而狡猾的小男生的笑容,他没有表情时这种感觉停留在突出的瘦精的喉结上,眼睛上,除了军服的一切事物上。我们多么相同,女孩子的女孩子气息,某种女孩子之间松软的酸甜的默契在空气中浮动着,发绳,辫子,长的短的,直的卷的,音质,化妆或者没化妆普通或者惊艳的脸,腰带下面一样的细腰,这时候我多么平凡,我融入我们的“哈!”声之中。然后我们的对话,我想要对话,可惜对话没有意义,回复和分享都带一点苍白,一分钟之后事情都过时了,何况一夜火车的距离。这么远谁也不能看得到我说话时惊讶的神情,浮在明黄色的白脸上,这个神情可以说明一切。对话时坐的凳子和细节,手指,低头看手指这件事,距离和时效性,它们都没有基础并且不在进行,对话被水蓝色的衣架挂在空中,有条不紊地摇摆着,晒不晒干都没有意义了。
我就带着一些不甘结束对话,又没有什么意思,又不甚快乐。我挎着开甲书院的包包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苔丝》看到一半没有意思,那就看萨特。坐在杜厦外面看星星,对着手机软件读它的名字,“织女星座”,一个称谓就把遥远的温度和长度和所有度都囊括了,它相对于我存在了,古老地发出新生儿的啼哭,我就是那个无由骄傲了在命名的父亲。这些情况浓缩成一个光点,我的渺小不精确的坐标轴,它的相对的名字,仰望的我。这时图书馆闭馆了,我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今天的夜空没有星星,前几天有,我抬着头打旋,查询它们的名字,“啊——”“啊——”地惊叹地叫着。我满足了,我塞满了棉花。这时候对话就不那么重要了,我就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快乐的一个人。概括来说对话是叫做“遗憾”,对话被塞进这么两个字,噗呲塞进去的声音,光滑布料的摩擦。你听,“遗憾”,未完成的、克制的叹息声。时间节点果然错了,错了又怎么样呢,错了就是错了啊,摊白了手,肩膀耸着。又有一点臆想中未完待续的意思,糟糕的作家,呼不出来的灵感,又那么畏缩而懒惰,却带一点希望的意思。害怕写不出来,害怕烂尾了,要不就这样吧,这来之不易的巧合中的平衡,就这样保持它。“收紧下巴!”教官说,我就收紧我小小的下巴,涂了防晒霜的下巴。“那边那个,动什么嘴啊!”我知道“那边那个”指的是我,我以为我收紧了下巴,但事实上我只是把除了下巴以外的面部往外突出了。我跳脱出来看我的脸。天那么蓝,右边是梧桐树叶,左边是男生宿舍。我的脸就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试图开始或者结束一个对话的样子。参与对话的到底是几个人,我究竟在思念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