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号下午
二月二十号下午
吃完午饭后她男人就偷偷出去赌了,她不想打麻将,她男人也不想让她赌,躺在床上玩会手机睡着了,醒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她看着窗外亮堂的日色,天空很蓝,顿觉心情很好,田里的泥土泛着诡谲的新绿。阳光均匀地铺散在她的脸上,她四十多了,不显老,眉目间是那种贫穷的秀气,颧骨那有淡淡的斑,只有肤色有些蜡黄。她起了床,伸了个懒腰,阳光把粉红色毛绒睡衣的纤维尖尖照得透亮。她趿拉着棉拖散着乱发下楼,带着初醒的懵懂想找些事干。
客厅铺着十年前最洋气的瓷砖,角落堆着一摞城里亲戚送的童书。大的嫌幼稚了,小的字还认不全。她随手拣起一本翻翻,觉得索然无味,又随手摔了它。她于是又上楼推两个女儿的门。大女儿叫英子,把门闩了,她就在门外叫,英子,英子,过了一阵里面应了一声,她继续对里面说,英子,好好学习,妈给你加油,里面没搭理她。她知道英子在好好学习,英子今年要高考了,因为疫情推迟了开学,英子从小就让人省心。她带着一股安心劲去推二女儿的门,小的正躺在床上玩平板,她便装作生气地说,刘雨晴,看都快下午四点钟楼,还在那里玩游戏,赶紧起来写寒假作业,不跟你姐学学好。刘雨晴就很狡猾地放下平板坐到桌子前挺直了背,她便关上老二的门,回屋去了。
她的两个女儿都像她。老大刘子英,秀气的眉眼简直是跟妈复刻的,高挺的鼻子像爸爸,就是成天没好气,看起来很凶。刘子英从小成绩就好,从没让她操过心。老二刘雨晴上一年级,她都不知道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小孩,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脸上挂着小孩子那种狡黠的坏笑,她有时在她光滑的面皮上看出一丝奇异的油滑来。
她在卧室转转又下楼,瘫在沙发上玩手机。沙发是欧式的,她男人盖新房子时特地买的最贵气的,现在象牙白的颜色已经黄灰了,褶皱处有小小的裂纹。不一会儿她男人回来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五点多。
她男人大手大脚地进了家门,把手套甩在鞋柜上,径直往厨房走去。她看他好像没好气,玩着手机对她男人说,哎,微信上讲二月二十五号复工,她男人在厨房里回答道,你别信那个,微信上全他妈是谣言。过了十秒钟她男人探出头来问她,晚饭在哪?她没搭理,她男人接着问,你没做饭?
我凭什么伺候你给你做饭?她带着造作的自得说,上滑刷下一条抖音。你没做饭?你他妈没做饭?她男人大步走到她跟前,抓起她的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她半瘫在沙发上,用饶有兴致的眼神看着他。
我他妈这么早回来,你他妈不给老子做饭?
她扭动着站起来,两手自然地搂住男人的脖子,继续用那种狐媚的眼神看着他。她对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学着抖音里年轻女孩魅惑的声音问他,
亲爱的,你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啊?顿了一下,亲爱的,你今天又输了多少呀?
她看着他男人的脸乍然涨得通红,然后她就挨了一耳光,她惊奇地发现他不知怎的就脱离她的拥抱了。她男人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看着她。操 你妈,老子自己挣的钱,老子自己输了去,老子高兴,关你屁事。
她又继续阴阳怪气地问他,亲爱的,刘子英今年要读大学了,你怎么给她交学费呀?她男人气得在那里打转。她又继续问,亲爱的,老王老婆说要把他家小的送到城里上民办学校,我们刘雨晴怎么办?“刘玉琴就在村小上!”她男人冲她吼道,“爷爷奶奶管着她!”“村小教育质量不行哎,刘雨晴一年级就只考六七十分,老王老婆说……”“老王家小二子是儿子!”他吼道。她噤了声,一时不知道怎么顶回去。他妈的,她男人骂道,老子挣钱养你两个女儿,还他妈要送到城里上贵族学校……她也没法反驳,她男人挣得是少,但还是比她多。她转念一想,来了劲:疫情过去城里还有没有工头要你啦,我们厂子,二月份一天没上班,十五号还是给我打了一千块……
她看着她男人扑过来,没办法,她就是嘴贱。他们像动物一样扭打在一起,她男人摁着她的头往墙上撞,她挣脱了,死命打他,但还是她男人力气大,把她摁到沙发上扇她耳刮子。要你跟我没大没小,要你跟我没大没小。她两只脚在空中乱踹,她男人使劲地扇她大耳刮子,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直到她突然一下丧失力气。
她男人放开她,她软塌塌地躺在沙发上,衣冠不整。她的双颊很快变得通红,泪水控制不住涌下来,某种强烈的情感冲上头,她像泼妇一样放声大哭。她男人不知道哪里去了。她逐渐收住了哭声,坐起来,双眼通红,两颊通红,衣衫不整。她老二屁颠屁颠朝他走来,叫妈妈,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小 逼 崽子。她顺手给了她一个脑刮子,老二一下爆出巨大的哭声,跑向她爸爸。她男人把老二抱起来哄。好了,雨晴,爸爸带你去爷爷奶奶家吃晚饭。她男人的声音温柔极了,像一个好爸爸。英子!他男人冲楼上喊,英子没应。死样。男人低头咒骂一句,把老二放下来,抓起手套在鞋柜上抽打,发出沉闷的响声。戴上,摔门而去。
她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现在屋子里安静极了。天逐渐暗下来,村庄陆续到了晚饭时间,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她的抑郁漫上来,眼泪一滴一滴打在粉红色毛绒睡裤上。她觉得活着真他妈没有意思,还要他妈活那么长。她的心情是语言表达之外的,民国一位女作家把它概括成“生命的苍凉”。
楼上,英子在闪烁的台灯前飞快地写着。英子的眼睛里飞闪着仇恨的尖刀。英子写字用力很大,都印到纸背面去。男人总是说英子像妈妈,沉闷,摆臭脸,心理阴暗。英子背地里嗤之以鼻。英子会考出去。英子两个手腕都有疤痕,右边是在镇中读书时同学推了摔的,左边是自己拿小刀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