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感是颅顶内层的微痒。

雨后我走在尽量没人的地方,水洗过的苔砖青墙,红色木格子的窗扇,树甩落雨水的声音连同滴状的凉意,空气里稀释的臭氧气息和清新的触感,高远处的鸟鸣。

空无一人的选修教室,桌子指纹般细腻的凹凸,仄冷的空气,平白无故反射的嗡嗡回声。

躺在宿舍床上,感受被单的粗糙质感,感受脊椎侧躺时的曲度,感受指节内里,双手相握感受人体温度,感受起伏、伸展、蜷缩。

这时候颜色像显微镜下的毛发边缘,对比度过大的照片,声音明亮,仿佛耳朵刚刚诞生,关于冷暖粗细的辨别快速慎微。

熟悉感是后脑勺与脊椎连接处的欲满的空虚。

我洗澡时听到奶奶的喊话恍然。水来不及汇聚成滴就顺势流下,”势”指皮肤下山脉的自然起伏。我想到一个梳四六分穿西装带方框金属眼睛的三四十岁男人照片,住在老干妈类似的椭圆形花边框里,压在我衣柜底层,下一秒就会被发现。我联想到同样的情形不止三遍,或者正好三遍。男人的照片不在,我也不会去找。

五六岁时坐在主卧深色的地板上,门半开,我爷爷刚走。我坐在门的阴影里,开始吞硬币,先是一个一毛,然后是五角。这两个硬币不停地在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把它吐出来又咽下去,在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遥远又延长的童年。如今我质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可是硬币的感觉长久不曾消散。

军训时恍惚间世界变绿,然后失去形状的黄,然后纯黑。我面对操场的一排水杉,确定我与之有过密切的联系,这种感觉击中我,让我坚信又怀疑,层层晕眩袭来,滚烫的空气突然冰凉。

每当陌生感或者熟悉感到来,我总试图描述它。无数个我和无数的词汇迎面撞来,我竭力寻找那个词汇,也知道那个词汇在找我。短小的、两个字或四个字的词汇。然后我们擦肩而过,此时我远离原先的感觉略久,关于它的映像快速地退潮。我放弃思考,漫溢的怅然,就像吃没有任何味道后那种空虚的饱。

我无法描述它,正如无法抓住特殊的气味,无法把握飘忽不定的喜欢,无法记住任何宏大或者细微的梦。它鲜活一瞬,然后死去,我只能去体味死前的迸溅和死后的余音。我没有办法记录它,为我深夜灯下的狂欢,或者私藏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