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许久前的一篇小作。

他似睡了很久,醒来时头脑混沌。他想“我要出去走走”,挣扎着起身。开门,冷风灌进来,外是夜黑。他走出去,觉得周身很冷,身体很轻。

他走出单元楼,在小区里乱晃,这个小区门禁很严,他俨然觉得身置巨大牢笼。一阵阵冷风让他清醒,长眠后的昏庸渐渐散失,他看那些路和楼,渐渐想起一些遥远的回忆,却都不甚完整。他抬头看天,觉得颜色不正,奇诡又荒诞。他很累,麻木向前走,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空旷的路上没有一个人。

她他摇晃地坐下了,在拐弯的路牙,旁是垃圾桶,颤抖和昏厥之感波浪状袭来。过了许久他睁开眼,视界里恍惚有一个人的背影。他追上去,脚步踉跄,像病了许久。

背影近了,童花头,灰衣服,背了一个书包。背影走路内八字,一扭一扭的,他一瞬清醒,赶上她。他看到她的脸时简直要哭出来。在灯下她很白,双眼散得广,有天真之气。她鼻头很钝,唇也厚,她的脸与他记忆中的某张一直找寻的脸完美重合。她侧脸看他,面有惊惧之色。他说:

“妹妹。”

“我不认识你。”她说,加快了脚步。

他的记忆在正快速复苏,他追上去,说:“妹妹。”她跑起来,回头看他,脸苍白。他不假思索追上去,她却突然停下了。她回头,面正对他,声音打着旋向上飘,寒风中颤抖着:

“我看你有一点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他拼命想着,却始终想不起来。不过反正她都停下来了,他便很坦然地说:“不记得了。”

她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回答。她慢下来,和他一道走。她说:“我差点都给吓哭了。”很委屈,带哭腔。

他搂住她,说“不要怕”,像干涸多年的河床流过水,仍然熟练而自然。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安慰她。她眼角带泪,分明就是给吓哭了。

她仅生硬地接受了他的拥抱。她很快止了颤抖的呼吸,她说:“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小小声。

“我是你哥哥,妹妹。”

“那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会想起来的,妹妹。”

他们走着,他眼前的景都活起来,成为许多过去的交叠。每个场景都是空旷的,白的耀眼或者暗黑色,都只有一个身着彩色衣服、跑来跑去、小小的……妹妹。

他自然地给他讲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关于在小池塘边用树枝捞起烂落漂浮的柳叶,那叫“钓鱼”,别的小朋友都不喜欢可她却乐此不疲;关于宇宙飞船,曾经他们一起乘坐去太空历险,不过现在那只是一个废弃的喷泉底座;关于北门的秋千,她是如何在他的推荡下,高得几乎要要翻过来,引起大人害怕的惊呼……他不停地叙述着,每一寸土地都有许多许多的故事。他偷眼看她,她紧抿着唇,没有笑。

他突然止了语,他们沉默地向前走,走过一个小桥,他说:“上次就在这里,我看到你,我叫你,你回顾半晌,并不看我一眼。”他感到莫大悲凉,似乎要落霜。

她说:“我没看到你。”

她说:“我都不大记得了。”

月色把她的脸照得很白,她看见他眼中的晶莹,他使劲地呼吸,他的衣服几乎汗透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一字字很笃定地说:“哥哥。”

他答诶,抹了眼角。

他们走过介绍十二生肖的小牌子,他说:“我的名字里好像有个年。”

她答嗯。这时手电筒光打来,是一个巡查的保安,大着嗓门问:“小姑娘,你在和哪个讲话呀?”她答没有,保安又说:“小姑娘,天都黑咕隆咚了,你早点回家吧!”她说好,手指在“年”字凹陷的地方反复笔划。

他们显然看不到他。

他沉默着看着他的妹妹,她突然长这么大了,嘴唇紧抿,不常笑。一切都变了,可一切都没变,比如她眉眼间散不尽的天真,还有内八字一扭一扭的走路姿势。

“我送你回家吧。”他说。然后很有默契地,如小时候一样地,绕了最远的路。

他记得他是如何走进她的生命,在她幼小又孤独,天天吵闹着要一个哥哥时他牵住了她的手。他陪她度过她的小时候,两个人做尽一切幼稚而快乐的事情,在她哭得抽抽答答的时候紧紧地抱住她。看着她大笑着不知忧愁的样子,他才感觉到真的快乐。他也记得他是如何离开的。那天她蹲在床头柜边上,不管不顾地冲奶奶说“我不想写一元二次方程”,然后被哄着上床睡觉,在关了灯的黑暗房间里小声对他说“我怕黑”。他却说他要远行,也许是永远的离开,

他还说他的到来就是为了离开。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他第一次走出房间离开了她,却站在门口不忍离去。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屋里爆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大叫着说“我要哥哥”,奶奶走进去哄她,她却哭得更大声。他站在门口心痛得发抖,却始终没有走回去。他听她抽啜数个小时后然后昏沉睡去,天蒙亮时兀自离开。

转眼他们走到楼道门口,她回头看他,目光一如往时。他知道她是多么害怕黑的楼道,之前牵她的手上楼总感觉到汗津和颤抖,他却说:

“不了。”

她愣住了,他看她哭下来,又慢慢揩干眼泪。她说“让我抱一下你“,她奔跑着扑过来。而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具形的存在。她扑空,跌落于坠,很重很重地摔倒在地。她又哭了,寥廓天地间只有这跪倒的、小小的一个人。

她突然想起他叫童年。

她哭着站起来,抹干眼泪,她脸很白,她不自觉抿住嘴,那是她的铠甲,名为孤独。她很小声,很快地重复着“童年再见”,然后一个人上楼,轻轻开门又轻轻关门,似乎关闭了一个结束。

可他在空气中一直没有走,他陪她上楼,看她走进那开敞的明亮才安心。然后他下楼,想着自己也该睡一觉了,他要她独立自由又勇敢,哪怕自己长睡不醒也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