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安
作于期末以后的周末自习,是看也是回望,虚构而于头脑顷刻真实。存安二字叨念好玩,是一切的起因和结果。又不妨帮我猜下在仿谁。
今天我要讲一个关于周存安的故事。我在我的十六岁认识周存安,那时候周存安也十六岁。
那一天在任何方面看来都是普通的一天。早上我沿着平时上学的路拼命蹬车,以不稳妥的方式摇摆东行。六点五十的太阳正斑驳地映染冬日白净的天。如果从后面看,就会发现一个穿棉衣的少女在迎着日升骑车。
不过当时我实在没空从后面看自己,因为我将近迟到了。在我左拐的丁字路口,绿灯的倒计时烁闪得很焦灼。
就在那个路口,我遇到了周存安。
周存安笔直地坐在他妈驰骋的电摩上。两肩开得大气又局促,像新受皇上宠爱的第四个皇子。
我加快速度以保持与周存安的相对静止。在短暂的静止中,我只看到周存安穿的黑色羽绒服,还有一个乖顺的后脑勺。
然后路口的一辆汽车隔断了我。汽车过去后,周存安和他妈的风驰电掣的电摩已经不见踪影。
我在迟到的前两分钟冲进班。
我和周存安就是这样认识的。那是我小到不足以被称为年轻,脑子里自然充斥了许多奇诡怪异的念头。在早读课上,我回想与周存安相对静止的十五秒钟,由周存安不穿校服和我校是为全是唯一不用穿校服的学校两个条件得出周存安是和我同校的结论。
所以周存安跟我一个学校,所以我再遇到周存安的几率很大,显然我当时很希冀再次遇上周存安,我那时候头脑里尽是这样幼稚混乱的事情。
再遇来的很快。那天大课间我伏在栏杆上试图在冬日的天空中寻找飞鸟,然后我看到周存安出现在对面的楼上,远望着像在看风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周存安的正脸。周存安长着一张黄脸,决绝的眉、善良的眼和欲言又止的唇。他的视野在很辽阔的高于我的远方。
我正大光明地偷看周存安,但是他的五官很淡,难以记住。楼上喧闹的人很多,推搡着露出不加克制的笑,但在这一群人中,周存安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远方,显出深不可测的表情。这让周存安在人群中唯独地微微亮起。
我闭上眼睛,楼上的栏杆只伏着周存安一个人。他的五官被渐渐擦拭去,很快我只能看到一张黄的带着安静的空白的脸和黑色羽绒服。我睁开眼,很高兴周存安还在。
这时候一个男孩跑到周存安旁边,以嘻玩的神色对他说些什么。周存安的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男孩打断了周存安寥远的神色,也打断了我寥远的目光。
我心中泛起一阵浓缩的厌恶,离开栏杆回到班上。这个不南不北的小城的冬日上空自然是不会有飞鸟,长翅膀的甚至跨越国度由北向南。而我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课间眺望一个叫周存安的人。
上午接下来的两节课里,周存安将我完全占据。我的头脑里都是周存安,周存安的后脑勺、周存安令人安心的脸、周存安的黑色羽绒服、还有关于周存安的我尚未听说过的故事。
而现在的我绝对不会花超过十秒钟去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
再回到我十六岁的那一天。那天中午在食堂我又遇见了周存安。
我在距离周存安根号五十的位置等我的饭。周存安在我右边的那队,他不是很高,却足以让我的目光跨越熙熙攘攘到达他。周存安一个人站着,背影因一个人显得局促。他左顾右盼,显然在寻找同伴。他的眼神在回顾时定定地扫过我,回归后的后脑勺仍然很乖顺。他的头发有点长,柔软的耸拉在他的头上,让人联想到牛极温顺的含水的眼睛。
我在一张已经坐了三个人的四人座坐下。想想自己几近把周存安的后脑勺看秃。三个女孩谈论的八卦像流水一样灌进我的耳朵。
那是关于一个叫钱宇轩的男孩的故事。钱宇轩不仅有一个肥胖的姓,而且还长的挺丑,还是一个渣男。女孩们的言论激进而破碎,流水冲击到岩石上碎出玻璃渣的支离之感。
中午我做了一个关于周存安的很美好的梦。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类于春天的梦。
内容无他。只是我和周存安面对坐着,他对我透出渺茫而真诚的笑容。
下午周存安碎成纷杂的颜色,纷杂地将我的头脑淹满。我有落水般的窒息之感,不可救药的沉下去。底端是盲人的黑,是周存安后脑勺上长软的头发的颜色。
晚饭我又遇到周存安。我们隔得不远,都是一个人低着头慢慢地咀嚼。周存安不时高昂起头颅,伸长脖子,神色不屑又孤独。
晚饭后到晚自习的二十分钟,我一般去五楼。
五楼是尚空的一层。学校漫长的夜里,唯独五楼没有光亮,正因此,此刻的暮色才可以完全地舒展开来。色泽苍茫的半透明毛毡,在五楼的走廊厚重地延展过来,顷刻便压倒我。
周存安班上灯火通明,人声中嬉笑怒骂的成分洪大,从楼下一个劲地漫上来,漏进我的鞋子,浸入我的袜子,然后一瞬,寒冷和潮湿灌进我的脚。
然后我看到周存安,他站在我左边五米处,同样溶于暮色而凭栏,然后他看我。
我回过头竭力调整呼吸和心跳。新升的月亮鹅黄,那是初春初至时节草叶的颜色。鹅黄化了,被肆意搅散在试探性夜色里。
两分钟上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
我想赶快回班,但是却径直走向周存安。
周存安也走向我。
我开了口:“周存安,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那声音全然不是我的。周
存安很惊讶,他说:“抱歉,我不叫周存安,我叫钱宇轩。”我的身体有失重之感。
我说:“啊,抱歉。那可能是我认错了。”然后我笑了,很纯粹。介于那时至少有十个不熟识的男生追我,我想那个笑应该很美。
周存安也笑了,他说:“虽然周存安不在,但是钱宇轩在。钱宇轩觉得你的眼睛很好看,他想认识你很久了。”
啊,当时的我直接逃跑了。闭上眼睛,我还能回想到那时跌撞的步伐。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周存安,所以很沉重,上大下小,重心不稳。我大概讲完了很让我后悔的小时候的事。钱宇轩后来很长时间对我念念不忘,新近的同学聚会还提到我。现在钱宇轩在上海工作,月入百万。
而我呢,我留在了那个不南不北的小城,嫁给了当时一个疯狂追求我的男孩。他曾经一度和我达成共识,认为我是个天才。可是现在坐在样式陈旧的梳妆台前写东西,抬头便能看到自己惨白疲乏而双眼巨大的脸,丝毫没有天才样子。我和我先生陆续对天才幻梦失望,他脾气不好,我们都打两份工,住在仄小的房屋里,带着两个孩子。我时常觉得身体被掏空,我们始终没有逃离贫穷。
就让我带着幼稚的幻想写完结尾罢。
那天放学,周存安坐在他妈的电摩超过我,他身板笔直,两肩开得大气又局促,并不回顾一眼。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周存安。